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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 塵

冰 塵

- 梁崇鎧 -

      

    車子轉彎之後,眼前一亮,如進人了仙境。皚皚白雪,覆蓋著大部份的樹木和村屋。在空中細如粉末的雪花和冰塵,迎風輕輕飄揚,便好像千絲萬縷般的柔絲在空中和地面上飛舞,漸漸地蓋過了我們正要前進的車路。一向夢寐以求像童話故事中的北歐郊區雪景就立刻呈現眼前。霎那間,正在行走的車路突然消失了,完全被冰塵蓋過了。惶恐的心情瞬刻進佔了我們大家的腦袋裡,哪還有半點浪漫的心情去欣賞眼前的美景?連接下來的就是幾個難以回答的問題。明天早上從挪威百堅開回蘇格蘭的渡輪怎樣趕上?車子還可以捱得過去嗎?口袋裏的盤川還夠用嗎?……

    一九七二年四月,當我還在英國念書的時候,乘復活節假期之便,帶看妻子穎思和十二歲及七歲大的兒子永成和永業,約了來英國探我的弟弟天佑和同在英國念書的婉文一行六人,駕駛一輛藍色的快意牌右軚小房車,從英國駕車到北歐瑞典、挪威、丹麥三國,進行為期三週的旅行。三週愉快興奮的旅程已經差不多完全渡過了。當進入最後一天的行程時,原定計劃是由挪威的首都奧斯陸駕車到西部的港口百堅,翌日上午十時再乘越洋汽車渡輪回蘇格蘭的鴨巴甸港。那時期港人旅行的心態,總是希望在最短的時間去看最多的東西。所以那天早上起來,便急於去看看城郊外的冬季奧林匹克運動會的比賽場地,然後再開始全日的行程。各人收拾好細軟後便啟程出發,因為目的地不遠,所以先讓天佑駕車。歐陸的行車是右上左落,本來由英國去的右軌車已經是不太適合在歐洲大陸駕駛,加上天佑還是第一次在歐陸駕車,不甚熟悉一般的路面情況,所以當車行到一個十字路口時,他慣性地先望左然後望右。天啊!坐在司機位旁正在打呵欠的我,忽然看見一輛大貨車從右邊如狼似虎的急衝過來,我大聲驚呼也來不及了。當千鈞一髮時,我伸手大力的把方向盤扭向左邊,而雙方司機則緊急踏停腳掣,雖然能把車輛停下來,但仍避不了碰撞。「蓬」的一聲,貨車的車頭剛把我車右方後座的車門撞凹了,右方的玻璃窗當然也粉碎了。當嚇得魂飛魄散的神志恢復時,我第一時間看看坐在右方後座的婉文有沒有受傷?她用手按著右上腿,雪雪呼痛。還幸她仍能自行走出車外。估計她的傷勢不太嚴重。再看其他的人都沒有受傷,我心裏稍定。接下來就是一連串的善後工作。首先要推算責任誰負,回看剛才經過的路口,一個「讓路」的標誌,屹立於地上。不用爭議了,很明顯地錯失全在己方。交換了雙方資料後,試試啟動車子,「咳查」一聲,轉轉軟盤,車子還可開動。於是立刻找一間最近的醫院,替婉文檢驗她腿上的傷勢,幸好只是一點肌肉瘀傷。並沒有骨折,不用留醫,真是不幸中之大幸。離開醫院後,還要去警局報案,以便日後申領保險賠償之用。

    離開警局,看看腕上手錶,已是中午十二時了。來不及去吃午餐,只有匆匆的買些麵包趕路。右邊破爛了的窗子,只好徵用了婉文和穎思的雨衣來擋風雪。那時是北歐的春天,戶外的氣溫徘徊在攝氏零度左右,行車時沒有玻璃窗可關,冰風撲面,很不好受。挪威在北歐的位置緯度甚高,四月初白天很早便天黑,黑夜行車較為危險,所以要急於趕路。由奧斯陸到百堅,在地圖上是有兩條車路可走,原本我們計劃行南路,全程約四百餘公里,預計連半途停站休息的時間,約七、八小時的車程便可到達。另一條是北路,是一條較小的公路,全程約三百餘公里。我們最初選擇南路,雖然路程較長,但路較大而且南方較暖之故。但現在發生了這件意外,計算一下車程和時間,我們最後決定改行北路,希望爭取多些時間,早點抵達百堅投宿。因為我們整個旅程,都沒有預訂旅店,而當年在復活節假期間自行駕車去北歐旅行的遊客不多,我們習慣了去到某一目的地才去找旅店,所以希望在晚餐前便抵達目的地。但在百堅乘搭的汽車越洋渡輪的船票,則要預先購買。我們耽心如太遲抵達百堅,則晚上沒有旅店,屆時六個人只有擠在一輛沒有玻璃窗保暖的爛車內過夜就更慘了。所以只有冒險選擇行北路。

    拿定了主意之後,便由我負責駕車離開奧斯陸,這時已快到下午一時了。我心情仍然愉快樂觀,深信可及時抵達目的地。沿途是雙向的山路,雖然我們要趕路,但我不敢開得太快,只維持在五十公里以下的時速。因為兩件雨衣擋不了行車時撲面的寒風,冰冷的空氣間中融合了雪花,仍然四方八面的從空隙鑽進來。另一個原因,我是抵受不了車外沿途美景的誘惑,喜歡在駕車時欣賞車外的景色。平時在車廂內高談濶論的女士們,總愛暢談著前兩天旅程的趣事。在平價商店購來的衣物、禮品,往往都是熱門的話題。今天的車程,似乎特別漫長,車廂內都是靜靜的各懷心事。只有永業輕輕聲的問我:「爸爸,我們何時可到達啊?」向來一上車便倒頭大睡的他,也禁不著露出些微焦急的心情。永成則如常的拿著地圖,看著和計算著我們走了多遠,一副領航大哥哥的模樣。天佑一言不發的,好像還未平伏心中的內疚。婉文雖然已極力的忍耐著右腿的傷痛,但間中還會發出了低微的呻吟聲。穎思少不免地對我發出幾句怨言,埋怨我為了要多看一個景點才走那條路,否則車禍便不會發生。行行重行行,沿途人煙沓沓,車路微向上斜。大約行了一小時左右的車程,轉了一個急彎之後,車路突然間消失了,被細如粉末的冰塵蓋過。整輛車子就好像行到了道路的盡頭。倏然間,我立刻被眼前的情境呆住了,前無去路,怎辦?那時已是下午二時,再回到奧斯陸行南路,豈不是真的從黑夜走到黎明。又想起購了的渡輪票,錯過了便不能退回,而且大家都趕著回去上班和上學,想在挪威多留一天也不可以。正在徬徨無計時,我只有拿著地圖再看,想想還有沒有其他的辦法。天無絕人之路,細看之下,突然在地圖上發現了有一條鐵路是由奧斯陸開到百堅的。我想到既然有火車路去到百堅,我們最低限度可以讓一部份人乘火車先走。想到這裡,涼了半截的心情,似乎又回復了一點生機。再看下去,最近現場而有火車經過的小鎮,是有條小路通過去的,約需半小時車程。我們商量了一會。似乎這是唯一的生路。擾攘一番之後,收拾了絕望的心情,把車圈頭向那小鎮駛去。

    沿途極少遇到車子,更談不上遇到路人,四處只有白雪輕飄的死寂,我們大家都噤若寒蟬,只聽到馬達在不停地轉動著的聲音,其實沿途的景色是十分優美的,只可惜我們都沒有心情去欣賞。我把爛車惶恐地開到小鎮時,已是下午四時。天已經垂下了夜幕。小鎮的名字我已經忘記了。事實上那小鎮也真的小得可憐,整個鎮也數不上十戶人家,火車站剛建在一個小山崗上。我能夠把爛車子開到火車站前的平地,總算鬆了一口氣,最低限度我可以找到一個可以問問的本地人。火車站當然是小小的,只是一個約一百平方呎左右的候車室和另一個一百五十平方呎左右的辦公室。裡面坐著一個年約五十歲的老頭,算是站長兼工人,全個車站內只有他一個孤獨的老人。我趨前用英語向他垂詢,幸喜他也能說英語,我先將我們的情況告訴他,再問問他有甚麼辦法可替我們解困?他說由奧斯陸開到百堅的火車將於午夜十二時經過此鎮。我們的爛車子可用一個載貨的車廂載走,而我們幾個人可以乘坐客車廂前往百堅。曙光突現,辦法有了,但一連串的問題仍然湧上腦海裡。租一個貨車廂來載我的爛車子,豈不是很貴?第二個問題是我的車子怎樣放進火車廂內?當我提出這兩個問題時,站長語帶輕鬆回答。貨車廂的租金是四百克朗(當時約值港幣三百元)。他們有個空的貨車卡在車倉內,他要我們兩個男士連他共三人,把貨車卡從倉裡推出來便可。我聽了之後,大吃一驚。我兄弟倆正孱弱書生,怎可把百噸重的車卡推動。站長哈哈大笑,連說不用擔心,我們做得到的。我望望車站外的溫度計,正正的指著零下攝氏十度。對一個在香港長大的我,這樣寒冷的氣溫,已經是從未經歷過,現在還要我在這樣低溫的環境下,去推動一輛火車卡,似乎是天方夜譚故事。那時各人都擠在候車室裡等候消息,伸展一下四肢,喝點熱東西和吃些乾糧補充能量。我們交妥了費用之後,站長慢條斯理的帶我們出去辦事。

    外面的天氣還可以,風不很大,只是寒氣襲人。我和天佑連忙把外套領反上,戴上手套,把帽子蓋下,小心翼翼的保護雙耳。因為人們常常嚇唬的說,在冰凍的地方,耳朵凍得掉了下來還不知道的。戎裝整頓好便隨站長外出,在火車路軌不遠處有一間木製的倉房,火車路是有一條支軌通到倉房內的。站長把門打開後,一個龐然大物呈現眼前,倉內停放了一個油漆已經剝落了的殘舊貨車卡。站長叫我們二人跟著他行到車卡後,雙手板著車身。然後站長大喊「一、二、三、推」,車卡紋風不動,似乎甚麼變化也沒有。再喊了一聲「一、二、三、用力推、用力推」。叫過三聲之後,奇蹟真的出現,我開始感覺到車卡微微的向前移動。我們再加把勁,一個龐大的火車卡緩緩地被我們推出倉外。站長把車廂門打開,再搭兩條車行的斜鐵橋。然後命我把爛車駛進車廂裡。其他的人們在候車室內看見我成功地把爛車子駛進貨車廂內時,大家都高興得大拍手掌,展露出勝利的微笑。我和天佑也鬆了一口氣,連忙趕回候車室擦手取暖。這時,大家又再七嘴八舌地講述自己的心情和擔心。我當時也不再追想只憑三個人便可以把火車卡推動的原因。事後想起,可能是火車路軌有點傾斜,而軌道上又結了薄薄的冰,所以火車卡才可以在軌上滑行。嘈吵了一會,興奮的心情漸漸地平復下來,大家都敵不了整天的緊張和疲累,閉上了雙眼休息,靜待火車的到來。但我不時仍雙眼盯睄著牆上的時鐘。很不容易的等到晚上十一時五十分左右,火車「轟隆、轟隆」的聲音由遠而近。「砵」的一聲,長笛一嗚後,一列只有三個車卡的火車便停在我們的眼前。我們魚貫的上了客車廂,也沒有機會看到載看我們那輛爛車的貨車卡,怎樣把它連接到我們的列車後面。幾分鐘後,火車重新開動,載著我們直奔百堅。我們坐在火車廂內,外面漆黑一片。不久便朦朦朧朧的呼呼人睡,當眼睛再睜開時,天已發白,腕上的手錶是早上六時。火車已駛進百堅港了。

    我們取回爛車後,登上渡輪,早上十時啟航,直至當晚八時才抵達蘇格蘭的鴨巴甸港。因為意外多花了錢,口袋裡的餘款不多,所以我們便取消了原定在鴨巴甸留宿一宵才回英格蘭布理斯托的計劃。直接駕車南下,由鴨巴甸以平均時速一百公里的車速飛馳,回到布理斯托時已是翌日凌晨三時。這段值得回味的「冰塵」旅途,只不過是我們人生漫長旅程的一點「冰塵」。至於我的座駕,一年前我是以一萬英鎊買回來的新車,到發生意外時,已跑了三萬多英哩。保險公司檢查完畢後,認為車身的主軸已微微扭曲了,不值得去修理。結果還賠了八千八百英鎊我,只扣除了新車一年的折舊價。